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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【陳又津】

那該是一個屬於歐巴桑的名字,而不是一個初出社會的新鮮人。所有的「秀珍」,都有一張步入中年的臉。她們各是朋友的母親、過氣的女明星、做電子的女工、辦事的公務員、訓育組組長、醫院病患、拉保險的……更何況,她的人生才剛開始起步。

就跟很多老人一樣,父親常常進出醫院,因為長年的痛風,也有幾次是為了撿垃圾出了車禍。因為父親每天賣完餅,騎腳踏車回家總會經過幾個垃圾堆,這時他就會停下車,翻找看看有沒有可用的衣服或家具。所以家裡的客廳擺了三張桌子,陽台的瓦斯桶旁也端坐著撿來的各路神明。

總之,去醫院的次數多了,秀珍從幼稚園起就習慣帶著電玩去醫院,一關過一關,她只知道母親交代她要待在那裡,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麼。直到某次,父親的血液沿著管線逆流上升,她看著不知道該怎麼辦,按下緊急呼救鈴,才知道點滴漏完了要去找護士。

父親第一次中風的時候,大家都以為是痛風發作。

叫救護車、準備牙刷牙膏和換洗衣物,就像是旅行的打包,跟平常一樣。等到醫師要家屬簽手術同意書的時候,秀珍才發現,只有她是父親的直系血親,決定他生命的第一順位者。

原來父親在這個世界上,已經沒有其他的親族。

離家隔水半個世紀,他年少時父母許配的妻子,早已嫁作他人,兄弟也都不在人世。五十多歲時,娶了一個漂過南洋的印尼華僑,生下一個女兒。那就是她。

秀珍忽然明白父親一直是一個人活著,從不依靠別人。

這個家族,尚且沒有人埋在這塊土地。

那時她還是個小學生,第一次站在急診室前,親眼看到戴著手套的醫師和手術同意書。旁邊的人都很安靜,就像是月考的時候。

這種時候,應該不能寫錯字吧。

於是她以開學第一天拿到新課本的心情,慎重地寫下自己的名字。

父親中風之後,收掉賣餅的生意,到福建去投資。當時唸國中的秀珍要填父親的職業欄時,從以前的「自由業」改成了「商」,但父親反而看起來比從前更自由了。沒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,還在老家買了一塊墓地。父親說,旁邊是他的哥哥,前面是他的爸爸媽媽,而他以後要埋在這個地方。──這時候的父親十分開心,指著一塊尚未刻上名字的墓碑。

就像很多台商的故事一樣,合夥生意的夥伴跑了,父親回到家裡,很少對這個世界發表意見或抱怨,只是多了一些時間看電視。

他早起看平劇,皮黃腔拉長的音調跟福州話一樣不可解。

以往能在店鋪收留的伙計,現在和秀珍一家人住在兩房一廳的公寓裡,顯得格格不入。雖然這些來來往往的光棍都不敢踰越界線,只求能在睡房打個地鋪,並不占據太多空間。吃飯的時候,也記得把碗洗淨,不把垃圾留在人家家裡。

他們很少說話,說話也跟蚊子一樣小小聲的,因為清楚自己在這個家裡沒有地位,但即便這樣,還是跟蚊子一樣討厭。

家裡每天都為了這些陌生人吵架。

向來沉默的父親說──我又不是沒有給你錢。

秀珍那時以為他說的是零用錢,好,不要就不要。

那時錢對她來說,只是存簿上的數字,沒有多大意義,但秀珍記得的是,小時候夜半起床,難得看到回家的父親,那時候他還是個生嫩的父親,不知道該怎麼跟孩子說話,只好拿出十塊錢給她。

因為硬幣被父親捏在手心太久了,年紀還小的女兒有些被燙到的感覺。

第一次拿到零用錢之後,她常常關心房門底下露出的光線。

猜測父親可能在那一頭看報紙,或掏挖耳朵的膿液。

那時候,她還不知道那是奶粉罐裡面髒髒的錢,還不懂得什麼是衛生。

但現在她知道父親和他的朋友老而且髒。

老人會死去,來家中借住的朋友漸漸消失,但榮民的就養津貼還是會來,直到那個人半年內沒有入境紀錄。

那些和父親同樣沉默的朋友們,名字一個個從戶籍謄本上刪去了。

回家之後,固執的父親從街角繼續搬回更多的家具和舊衣,怎麼丟也丟不完,等到他第二次中風,再也搬不動了,家人才鬆了一口氣。

因為他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打理。

看見父親的白髮時,秀珍才驚覺父親真的是個老人了。

在父親中風以前,秀珍從來沒看過他的白髮,因為他總是在浴室裡擺上染髮劑和細細的尺梳,對著鏡子,一點一點,把髮根染黑。

參加喜宴的時候,父親也總是自己打領帶,不假手他人。

這樣一個在意儀容的男人,躺在安養院的床上時,旁邊的病人或年輕或年老,但都理成同樣的平頭,這時她才發現,父親已經滿頭銀髮,就連瞳孔也是澄澈的銀色。

他問現在幾點了。

母親說六點。

他又問是早上還是晚上。

回說是晚上。

他不再多說些什麼,安然地看著牆壁。他的房間沒有窗戶,床頭擺著一個從家裡帶來的時鐘。

眼前這個枯瘦的老人,通常被稱為老兵。他確實從老家福建退守到夜市,從店鋪退守到家裡,最後撤退到自己的身體,但老兵這個名稱也許並不公允,因為他離開家鄉的時候,年紀不過二十出頭,可能比現在的秀珍還年輕一些。

只是當他想到要成為一個父親時,比其他人晚了二三十年。

他既不住在眷村,跟同袍一起追憶過往榮光,也沒有告訴他的孩子關於他的故事,他的父母、他的兄弟,還有他怎麼學會做餅。

他的心裡很可能還是那個剛離家的青年,記掛著鄰村那個一身潔白的少女,那個新婚卻無緣相守的妻子。

也很可能為了這個緣故,他替自己的女兒取名陳秀珍──一個明顯與她時代不合的名字。

當父親收集的雜物,一項一項被清出家門,缺洞的磨石子地板換成義大利磁磚,半脫落的壁紙也被撕了下來,牆壁重新粉刷。

三十年的老公寓逐漸變得現代。

他的女兒也改掉了名字。

因為那該是一個屬於歐巴桑的名字,而不是一個初出社會的新鮮人。

所有的「秀珍」,都有一張步入中年的臉。她們各是朋友的母親、過氣的女明星、做電子的女工、辦事的公務員、訓育組組長、醫院病患、拉保險的……

連張愛玲都說:「有這麼豐富的選擇範圍,而仍舊有人心甘情願地叫秀珍,叫子靜,似乎是不可原恕的了。」

更何況,她的人生才剛開始起步。

連算命師都不能干涉。

小販拿著錐子,沿著麵糊邊緣畫了一圈,然後將兩個圓形黏合。

老闆的臉還很年輕,比秀珍大不到十歲。

從前也沒看過他的印象,大概是最近才搬來做生意的吧。

小女孩已經把桶子洗乾淨了,回到她的座位。

她的名字真的叫做秀珍,因為作業簿封面寫得大大的,只不過她姓楊不姓陳。不知道她父親為什麼替女兒取這樣的名字。

她想問小販最近生意好不好、在這裡賣多久了、從哪裡來的,這些那些的問題,不過綠燈亮起,一群行人湧來,於是她不由得也往前走去,過路的人群帶走了曾經叫做秀珍的女子。

算了吧,沒有誰會永遠待在安全島上。

(下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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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賴哲民和沮篆衣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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